写文的(ฅ>ω<ฅ)

[ 全 ] 隐身恋人(杰园,全文归档)

有读者告诉我想看找不到了,重发一下。

 

 [ 一 ]

 

 “你还不知道?白教堂那边死了两个妓女,吓死人了。”

“艾玛,你陪我回家好不好?”

 

伦敦终年弥漫大雾,道路与房屋砖墙都被罩上灰蒙蒙的色调,雾仿佛成为这座城市的全部色彩、气息与味道。当夜色深沉时,呛人的烟霾与阴暗更是浓得化不开,如影随形地缠绕着每个人。

艾玛挺后悔答应隔壁的玛丽姐姐陪她回家。她像往常一样在小酒馆里喝得醉醺醺,一步三晃地走到这里,突然说有事离开一下,就敲开旁边的屋门,把艾玛留在空荡荡的窄街上。

屋中男人开门的时候,还有土屑从房顶落下来。这老旧的街区连路灯都萎靡不振,煤气灯孤零零地缩在前方拐角,散发昏暗惨淡的光,照不开终日不散的雾气。

艾玛第五次拢紧衣服,绝望地想,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吧。

对于玛丽她们来说,凌晨一点正是做生意的时候,因此艾玛也不敢敲门,尽管她觉得玛丽把自己忘了。

突然,她听到一声闷哼。

距离自己很近,可能就在墙的那边。

如果只有闷哼,说不定是哪对男女挑了个破败的危房行云雨之欢。可一声接一声,没有人类的语言,金属撞地的叮当、诡异的穿刺声、疯魔似的大笑……一切在寂静的夜里交奏成奇妙的旋律。

艾玛心跳如雷,偏偏挪不动腿。她不敢动,不敢眨眼,浑身僵直地站在原地。

 

渐渐地,声音停了。

艾玛骤然放松屏息,急促地大口大口喘气,仿佛刚刚得到上天恩赐的呼吸的权利。她跑起来,闷头向小巷里扎,连路线都不曾细看。

几十步,转过弯,她猛地撞到一个人怀里。

“啊呀。”

她听到一个低哑的男声,发出这两个音节的语气近乎咏叹,句尾是一个俏皮的扬调。

“没想到是位可爱的小姐投怀送抱。”

话音落下,某种液体顺着她与对方胸口所接触的衣袖流下,寒凉的雾气与铁锈味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

 

艾玛慌忙退开,脑袋被惊慌失措和心悸填满,没有多余的精力用于窘迫。

被撞上的男人清瘦而高挑,面容隐没在黑暗里,像雾里看花一般模糊不清。他也许看出她的紧张,主动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不慌不忙地摘下礼帽,颔首致礼。

这一系列动作让艾玛没有第一时间扭头继续跑。

“对不起……先生。”

在她所住的、与东区贫民窟只有一条街距离的地方,可没有谁会把她称为“小姐”,她也很少有机会称呼某位绅士为“先生”,因此发出这个音之前还停顿片刻。

“是我该抱歉弄脏您的衣服。”男人说话总带三分笑,似乎是天生的脾性使然。

艾玛下意识地扯扯自己的衣服,上面似乎黏附了水渍或污泥之类的东西,触感有些奇怪,不过自己的衣服本就脏兮兮,还打着补丁。她仓促地摇摇头,便想离开。

即便对方没有表现出敌意,凌晨游荡在外的男人,本身就令人不安。

但他紧接着抖开手臂上的大衣,不由分说披到艾玛的身上,温声说:“请穿这个吧。”

厚实的呢绒大衣裹住她的小身板,顷刻把寒冷隔绝在外。

艾玛抬起头,短暂愣神的功夫,就找不到他了。男人像突然出现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也许距离自己还不远,但已经被浓雾与黑暗掩盖身影。

 

“艾玛!”

“艾玛你跑哪儿去了?”

玛丽的呼唤让艾玛打了个激灵,一瞬间所有恐惧都有了安心释放的余地,她也不再想远离那个地方,循着声音跑回去,扑到玛丽身上,紧紧地抱住对方。

“刚才有特别奇怪的声音……”

艾玛低声说,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随便谁都能看出她害怕,但是她不想自己说出来,那像期望父母哥姐安慰的小孩子,明明她是独自生活的孤儿。

“好了,好了,哪有什么声音。”玛丽拍拍她的肩膀,似乎想问多出的大衣是怎么回事,但转而说,“先进来吧。”

“诶——”

艾玛只来得及发出疑问的声音,就被她拉进那个陌生嫖客的屋里。

下一刻,室内的灯光照到她身上,玛丽和男人同时发出尖叫——她身上沾满新鲜的血迹,脸上、手上、衣服上全都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唯一干净的,是这件修长的男士大衣。

 

 

[ 二 ]

 

嫖客把艾玛和玛丽都赶出去,玛丽愤怒地叫喊“别想再欠老娘一分钱”,拉着艾玛头也不回地走掉,一路上把鞋跟踩得咚咚响。

艾玛感觉出她也心慌意乱,她故意做些什么给两人壮胆。

果然,一回到艾玛家,玛丽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包括那诡异的声音也受到重视。艾玛想告诉她,开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机械地清洗手脸和衣服,在迷蒙的光下看一股股血水流走。

一觉醒来,仿佛做了一场梦。

 

如果那件黑色切斯特菲尔德大衣没有挂在墙上的话。

 

它看起来很贵,它的主人不知何许人也,艾玛不知道怎么处理为好,只能暂且洗干净,晾在小院里。洗得比自己的衣服认真两倍。

然后艾玛便留在小院,给种植的蔬菜浇完水,搬个小凳子坐在后门边,修剪七八个瓷盆中的花朵。

不配套的木桌木椅、一个工具箱、一个小衣箱、一张床、墙上几只吊钩、简单的旧厨具、十平方的小院子和珍贵的一家三口合照,就是她的全部家当。按理说,这逼仄的小屋,应该容不下这几十支姹紫嫣红的鲜活的花朵。留下它们,大概因为艾玛还是一位姑娘吧。

有人说,姑娘天生是美的。

她生在宫廷长成牡丹,生在旷野长成雏菊。金发碧眼如同天使,棕发绿眸也播撒神恩;肤如凝脂白皙柔滑,雀斑点点也平添可爱;盛装华服矜持优雅,补丁围裙也脊背笔直。

她全神贯注的眼神,她严肃颦起的眉头,她小心翼翼呵护绿植的双手,都动人极了。夜晚她的眼盛着漫天星辰,白天她的眼装着夏日艳阳。她的歌声引得徙鸟徘徊不愿离去,她的笑容带起满园鲜花盛放。

所以如果清瘦高挑的过路人瞧着怔神,我们千万不要笑他。

 

当艾玛在午后的明亮阳光里伺弄花草时,风穿过伦敦的层层浓雾,把新的凶杀案消息带到大街小巷。

“昨晚是第三个人了……”

“开膛破肚,割肉取婴。”

“上帝啊!”

“连他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摸不着?”

“我要疯了!恶魔就在这里,就在这城里!”

……

玛丽照旧喝酒做生意,但是从此不在深夜出行。至于艾玛,她勉勉强强地承认自己胆子小,在家里缩了好几天。

一想到自己可能撞见连环杀人虐尸案的嫌疑犯,这辈子都不想出门了。

 

第三天,住在街头的金发男生希尔敲开她的屋门。

他明明是帮艾玛找到希望买花的菲尔德太太,却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恨不得把头压到胸口,不敢和她对视,说两句就推推自己的圆眼镜,鼻尖渗出细细的汗。

艾玛的邻居们终年为一块面包而忙碌,她没想到自己所爱的这些花朵能遇到买家,喜不自胜地给这朋友一个拥抱。

男生的耳朵尖蹭得蹿红,结结巴巴地告诉她地址。

两条街的距离,艾玛直接抱着花盆跑过去,事无巨细地回答饲养要点,问来答去便拉进不少关系。菲尔德太太用宽大厚实的手掌握住她带茧子的小手,天南海北聊得痛快。

艾玛无意间吐露自己小时候被父亲放在教堂门口(她坚持不用“抛弃”这个词),一顿晚饭的盛情邀请就免不了了。

 

窗外红霞漫天的时候,菲尔德太太才惊觉时间已晚,急匆匆地从餐桌旁站起来:“伍兹小姐你赶紧回家!——不不,这么晚就别走了,睡我女儿床上……”

“没事,”艾玛说,“天还没黑呢。”

谈到“走夜路”之类的话题,城里每个人都会被那个雾都杀手触碰紧张的神经,不过菲尔德太太紧张过头了,让艾玛忍不住安慰她。

“开膛手只在凌晨出没吧。”

“别!别说出来!”

一连串禁忌的词语冒出来,菲尔德太太捂住胸口,发出凄厉的声音:“他会听到的!他会找来的!”

艾玛的后背蹿出一阵寒意。这种话,仿佛魔鬼时刻潜伏在遍布城市的浓雾中,如影随形。

她讷讷地喊:“菲尔德太太……”

菲尔德太太发现自己吓到小姑娘,终于冷静了一些,留不住她便催她尽快回家,还试图塞给她一把擀面杖防身。她哭笑不得地掏出口袋里的金属扳手,这才让菲尔德太太安心。

“不是我说,警察一点办法没有,悬赏都涨到八百英镑了,你可千万小心。”

 

艾玛迈出屋门的动作一顿,按着门框回头:“八百英镑?”

那是她辛苦工作十几年才能赚到的钱。

 

 

[ 三 ]

 

艾玛知道所有人都会说自己疯了。

 

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迟迟没有侦破,凶手至今还在伦敦内游荡,甚至寄给中央新闻社一封字迹鲜红的血书,嚣张至极地宣称他将继续杀害更多人。(血液被认为取自第三名死者)

下至市民上至女王,社会各界对警方颇多责怪,警界高层的地位都不那么稳当了。

警方不得以开出高价悬赏,宣称只要提供线索就会得到奖励,协助抓获开膛手甚至能拿到八百英镑。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想要这个钱。

 

第二天上午,艾玛就从希尔那里借到最近十多天的旧报纸,摊平铺满桌面。从第一具尸体到第三具尸体的描述与调查进展赫然在目,割喉剖腹拖肠刺婴,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她看到一半,胃部一阵痉挛,险些吐出来,强撑着试图研究这个非人类的行为模式。

到晚上,她便怀揣扳手,踏上东区白教堂附近的大街小巷,哒哒穿过重重黑夜。心脏不停鼓动,叫喊着快逃快逃快逃,她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才渐渐习惯这恐惧。

可是一连二十多天,一无所获。

 

艾玛不禁怀疑自己的做法有问题,或者开膛手偃旗息鼓。多日熬夜和精神紧绷让她身体乏力,眼皮沉重。估计已经过了凌晨两点,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

走两步,昏沉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刚才有人在自己的身后经过,悄无声息。

那一刻,她的呼吸猛然急促。身体先理智一步,迈开腿,跑过前面的拐角。但拐角后空无一人,惨白的月光照出两边灰墙上的斑驳阴影。

突然耳边响起风声,艾玛堪堪抓住扳手,便被一只大手扼住脖颈,按到墙上。

艾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呻吟,未出口的惨叫被掐死在喉咙里。这只手的力气太大,把她死死按住。砖石墙的粗糙表面刮擦她的脸,瘦长有力的手在脖子上渐渐收紧,冰凉的触感侵肤入骨,冻结四肢百骸。

她被一点点剥夺氧气,徒劳地挣扎,发出呜咽声。

在这神志模糊的时刻,身后的人靠近她,吐息若有若无地绕着耳垂打转,低笑声像蛇一样钻进领口里。

“您在找我吗?”

她仿佛听到来自地狱的声音。

 

身后人并没有施加全部力气,而是把她吊在窒息而死的临界点之下,手法堪称精巧。食指松开,一下下轻叩颈动脉,敲击的节奏如同一首歌。

“嗯……能告诉我怎么发现的吗?”

他掐着艾玛的脖颈,问得相当彬彬有礼。

 

各种应对方法,在艾玛的脑海里排演过无数遍,最好的状况便是可以交流。她拼命抓住逐渐远去的理智,给出微弱而沙哑的回答。

“三叶草……你踩坏了三叶草……”

路上,几支三叶草从地砖的缝隙里长出来,顽强地伸展小叶子。但其中两支倒在地上,纤细的根茎折断,叶片破碎,是被人毫不怜惜地踩了过去。

食指的敲击停顿片刻,他笑了一声,低声喃喃:“那还真是幸运。”

话中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下一刻,他毫无预兆地松开手,袭击与放生都在一念之间,有大把随性而为的悠闲。艾玛扑通一声瘫倒在地,捂住脖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站在她面前,在仰视的角度里显得格外高,好似刚从某场盛大的聚会中离开,剪裁合身的黑色燕尾服镀着一层月光,领结端端正正地系在里面的白色衬衫上,礼帽的边沿为原本就昏暗的面部再添一层阴影。艾玛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杰克……先生?”

“嗯?”

艾玛颤抖的声音还没有在寂静的夜里散去,他便低头回应,柔缓的语气几乎像情话,明明姑娘脖子上的淤青还未淡去。

艾玛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吞咽声,她觉得自己得把快跳出来的心脏塞回去。

“您的衣服,还在我那里。”

天知道她用了多大勇气说出这句话,说完她就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哦,好像是。”杰克像在回忆,听语气并不在意那件大衣,反而自然而然地说,“我还不知道您是谁呢。”

“我……”艾玛张了张嘴,说,“我是个园丁。”

杰克发出一声意蕴暧昧的感叹,把她的代名词放在唇齿间细细咀嚼:“园丁小姐。”

薄唇一张一合,她无端颤栗。

 

“如果您愿意,等我拿来——”艾玛话未说完,空荡荡的街上响起脚步声,粗重、杂乱且不做掩饰,可能来自一个醉汉。

她的计划就这样被搅了。

“这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杰克伸出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沉吟片刻,说,“这样吧,请容我改日登门拜访。”

消失之前,雾都杀手轻飘飘地留下这句话。

 

 

[ 四 ]

 

“我有开膛手杰克的线索!”

第二天一大早,艾玛抱着激动的心情跑进伦敦警察厅。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巡佐奈布·萨贝达直接出来接待。

 

“……你的意思是,你遇见开膛手杰克两次,至今毫发无伤,而且知道他会到你家去,让我们派一部分人日夜保护你?”

笔在指尖转了两圈,奈布抬起头来,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神经病。

“不是保护我,是抓开膛手。”艾玛拉下衬衫的高领,露出脖子上的淤青,“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我可以担保——”

奈布看到淤青有些吃惊,但这反倒证实和开膛手的犯罪手法不同,他打断她的话,说:“如果你确实遇到危险,我保证我们一定会过去救你,好吗?”

男人说话严肃而冷淡,像身上经年累月的伤疤一样坚固,对上艾玛不服气乃至有点恼怒的眼神,又叹了口气:“每天都有人说自己见过开膛手、认识开膛手,甚至他就是开膛手,这实在不是耗费那么多警力的理由。”

奈布说着放下笔,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与她插肩而过。

“要是开膛手就在我家呢?”

奈布脚步一顿,忍不住回头看她。

艾玛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要是我报警说开膛手就在我家,你们愿意试试吗?”

 

她的气势一瞬间赢得巡佐的惊讶,但刚迈出警局,便垮下来。

天可见怜,她只想帮警察擒拿凶手,凶手被她引诱出理想的行为——确定出现在某个地点,事情却好似变成警察帮她擒拿。而且,他轻描淡写的话暗示他会掌握自己的住址,这简直是被他盯上以外最可怕的事。

艾玛咬着嘴唇,到自己的小屋里转了几圈,最后走到桌前,“咔嚓”打开工具箱,大张旗鼓地把屋子里里外外改造了一遍。忙活完整个下午,长舒一口气。

但做完这些,艾玛依然整整两夜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敢入睡。

身体消耗到极限,终于支撑不住。第三天,日薄西山的时刻,她借着扑天盖地的红霞,在桌前剪下花期将过的月季,一一放在玻璃瓶里,眼睛盯着叶片上密密麻麻的纹路,头一栽,昏睡过去。

 

刺耳的摩擦声乍然响起,艾玛猛然惊醒,从木椅上跳起来。

四下已然陷入黑夜,乌云蔽月,不见天日,而门窗的机关竟然被触动。她睁大了眼扭头看去,有人正在外面粗暴地拍门,可不等她作出反应,破旧的屋门便被生生踹开。

一个壮硕的男人站在那里,背后是稀薄的星光,身躯像野兽的剪影。

不是他。

艾玛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一瞬间手脚冰凉。

那是谁?

 

男人径直闯进来,呼吸粗重,携着扑面而来的酒气。这景象有些熟悉,上次她见玛丽家有人拍门,对方也是这副模样。她一步步退到墙边,双腿禁不住发抖。

“先生?先生你是谁?”

“你走错门了吧!”

“我帮你找人好不好?”

“闭嘴!”男人喝道,伸手要抓她。艾玛向左边一闪,跌跌撞撞地扑到床尾,身后玻璃瓶“啪”“啪”碎了一地,沉重的脚步在她腿边跺响。

她抽出藏在床底的木棍,反手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对方哀嚎一声,捂住脸,鼻血滴落在地。

男人发出愤怒的嘶吼,扯住她的头发,一拳捣在她肚子上,捣得她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紧接着外衣被撕开,崩落的纽扣打在窗上,一只手掐住腰,扣住裤子边。理智在那一刻绷断,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了她。

“救命啊!”

她撕心裂肺地呼喊。

 

“扑哧”

世界骤然安静,男人怔了一下,呆呆地低头。一把尖刀从他的左胸刺出,精准地贯穿心脏。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惊恐的表情,张大嘴刚想喊什么,他身后的人便抽出刀。血飞溅开,男人像死物般“咚”一声倒在艾玛面前,生命飞速流逝,灵魂也仿佛被掠走。

艾玛猛地抽了口凉气,缓缓抬起头。

浓雾开路,夜色俯首,寒凉的气息先至,接着飞溅的血像一簇绚烂的烟花,与疯狂的心跳声共同欢庆他的到来。乌云退让,让出银白皎月在他身后高悬,刀刃映着一抹光,他的双眼也映着一抹光。

“晚上好,园丁小姐。”

他颔首,吐字轻缓,语气温柔。

 

 

 [ 五 ] 

 

点亮煤气灯的那一刻,艾玛终于看清他的容貌。

皮肤白近病态,眼尾挑显勾人,长眉扬出一分倨傲,眼神自带两三疏离,从鼻梁滑过双唇直至下颚的曲线流畅优美,斜分卷发服服帖帖地垂在脸侧。艾玛觉得卷发总是难以驯服的,但或许他有办法让它们变得乖巧一些。

果真是能够蛊惑女子的皮相。

这次他穿着另一件单排扣黑色大衣,杀得干脆利索,身上颇干净。在艾玛从衣箱里翻找外衣的时候,他礼貌性地转身,取出手帕仔细地擦拭血迹。

从袖口到右手,到刀柄,最后抵达刀尖,左手按着白布细细抹过,拿起后浸透鲜艳的红。

艾玛披上衣服,无意识地紧紧揪住它,感觉喉咙被设下某种禁制,费了些力气才发出声音:“……我好了。”

“既然尸体在屋子里,要想办法处理,考虑到您的力气有限,我建议分割——”他一边转身,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将目光转到艾玛脸上之后,却可疑地沉默了一下。

姑娘眼眶发红,泪痕依稀可见,听到他的话,投来茫然无措的眼神。

这可太糟糕了。

他勉为其难地反思自己对艾玛“胆子奇大”的固有印象,眉峰上挑,流露一丝不耐:“我可不喜欢处理这种男人。”

艾玛以为他要把尸体和自己扔在这里,没想到他说完,用男人自己的外套裹住伤口,把尸体扛了出去,还把将掉未掉的门锁带上。

上一刻,他的身影融入铺天盖地的浓雾,下一刻,艾玛跌跌撞撞地冲到小院的下水道边,扶着墙吐得天昏地暗。

 

“有人吗?!”

“喂!”

奈布接到报警就马不停蹄地带人赶过来,咬着烟用力敲门,里面迟迟没有回应,要不是听说住户是独居的少女,他一早就破门而入了。

正当他打算令人撞门的时候,可怜的门锁终于承受不住连番摧残,“咔”一声掉下来,彻底寿终正寝。木门“吱呀”“吱呀”地哀叫着,缓缓打开。

门后的艾玛一只手举在半空中,停滞片刻,无奈地放下。

两人见面,都不免诧异,但要紧事轮不到寒暄。奈布迅速将自己拉回办案的状态,粗略一扫,见她没有明显的重伤,把焦急的情绪妥帖收好。

“你的邻居说听到了呼救声,是你吗?”

冷淡而直接的话一下子刺过来,艾玛好似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两分钟之前的事,回忆起来竟然不甚清晰,像旁观了一出荒唐的戏剧,那时候她一定不是在人间。

她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室内,双唇开合,声音微哑。

“没什么事。”

单看她散乱的棕发和手脸的擦伤,奈布就不能相信这句话,自然追问。然而几个身强体壮的警察包围着瑟缩的姑娘盘问,这场面实在不好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艾玛目送他们远去,强撑的一口气在独自一人的屋子里溜走,她坐到地上的模样几乎是跌倒。木门虚掩也由它去吧,姑娘靠上坚硬的床头,仰头像脱水的鱼一样喘息。

奈布真的赶来,这让艾玛对他的印象有所改变,可她能对他们说什么呢?

 

两分钟前,我的屋里有只恶魔,还有具尸体。

我刚刚绝望。

恶魔向我伸出援手。

……

 

艾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再度入眠。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放松,疲惫却灌进四肢百骸,身体和精神都无法再动一动,恨不得就此一睡不醒。

迷蒙中,仿佛有人推开门,一步步靠近。她下意识地要醒来,熟悉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低沉沙哑,令人想起伦敦终年不散的雾。

“睡吧,园丁小姐。”

“您不会再有危险。”

这声音像缓缓起伏的波涛,不着痕迹地包裹住她,抚平她紧皱的眉头。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充满快慰地放任自己沉下去,沉下去,陷入不见天日的深海。

 

醒来时,艾玛躺在床上,身上是入睡前的装束。光裸的脚丫踩到地上,她站起来,四下张望。

“杰克先生?”

低低的呼喊没有收到回应,但紧接着,艾玛透过小桌前的玻璃窗,看到庭院里的身影。

朝阳带来的新一天的福音穿过层层灰楼,播撒进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男子立在破晓的光里,微微侧头回望她,眉眼周身都染上淡金色的光泽,看起来与血、与恶、与暴虐、与疯狂全无关系。

艾玛走到窗边,用一双碧绿如玉的眼睛盯着他,又问了一遍。

“杰克先生?”

姑娘刚睡醒的声音软软糯糯,棉花糖似的甜,委实不适合这种一语双关的探询。她不自知,而他只是回以一贯的微笑。

“嗯?”

 

她沉默了半分钟,像要做出一个无比重大的举措,最后她说:

“我叫艾玛·伍兹,杰克先生。”

 

 

 [ 六 ]

 

My mother haskilled me, 我的妈妈杀了我,

My father iseating me, 我的爸爸在吃我,

My brothers andmy sisters sit under the table, 我的兄弟和我的姊妹坐在餐桌底,

Picking up mybones, 捡起我的骨头,

and they burythem, 埋了它们,

Buried under thecold marble stones. 埋到冰冷的石碑下。

……

昨晚恶魔再度出巡,在属于自己的深夜里踱步,古怪的童谣飘荡在大街小巷,听起来它的主人心情颇好。砖缝里的三叶草被喷溅的血打得摇摇晃晃,声嘶力竭地哀嚎,替发不出声的人控诉。

城市里的人们忘性不小,自有酒精、胴体和庭院里的悠闲下午茶种种麻醉大脑,开膛手二十多日的沉寂让他们轻易忘记当初的恐惧,直到第四名死者的惨状见报。

他毫不留情地撕裂那一瞬间的幻梦。

艾玛的疑惑与犹豫乍然生起又横死,她无比后悔自己把大衣还给他,任那披上人皮的恶狐消失在晨曦中。

 

今天她用小工具箱给旧锁续了半条命,花了大半天时间打扫屋子。玻璃碎片、崩落的纽扣乃至撕坏的外衣本来有废物利用的机会,却被一并丢到垃圾桶里,颇有眼不见为净的意味,去除地板上的暗红色印记更是不惜耗费整个上午。

等到下午四点,她推开门,头顶乌云翻涌,天色漆黑如墨。

“让老科林拿把锁不就行了。”玛丽站在外面,扯扯那身清凉得过分的长裙领口,“这鬼天气,你非要出门吗?”

这么说着,她手上已经握了一把伞——她知道劝不住艾玛。

果然艾玛点头,语气轻软却不容阻拦:“老科林那里没有这种旧款式。”

如果她不坚持找一模一样的配件换上,这栋小屋不可能至今维持父母仍在时的样子。她用这种方式对抗时间的流逝,一战便是七年。

 

怀揣新锁回家的路上,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视野中的世界变得模糊,像一副晕开的画。街边小摊贩的咒骂声与卖花女急匆匆的脚步隔着一层水雾,缓缓荡开。

“诶,快看,西区的贵族老爷!”

玛丽晃晃与她各撑一把伞的艾玛,用眼神示意刚刚插肩而过的避雨人,压低的声音里掩不住小兴奋。

“这么狼狈——”

她话说一半,顿了片刻,咂咂嘴。

“哦,这家伙还真帅,我敢打赌他床上的活计也不错。”

艾玛一下子红了脸,这大概是玛丽她们引以为傲的本事,经验稀缺的年轻姑娘实在接不下这种话题。

那位站在屋檐下的避雨人远看像一个黑色的幽灵,雨困住他,却抹不去从袖扣到头发丝都透出来的矜贵。他仿佛听到声音,向这边转头,目光相接的霎那,艾玛猛地攥紧玛丽的手腕。

他迈开步子,沿着屋檐走近,嘴角慢慢上扬。

“真高兴这么快又见到您,伍兹小姐。”

 

“呃,我也……”艾玛卡在如何称呼他这个问题上,幸好玛丽开腔。

“别告诉我你们认识!”

“是的……”艾玛顶着来自两个方向的目光,不得不回答。

“可怜的绅士,你怎么会跑到我们东区这儿来,还没有带伞?”玛丽把自己的伞举到他头顶,柔软而凹凸有致的身躯贴到仅隔两厘米。

艾玛以为她会继续靠近,她却突然回头,拉开距离:“艾玛,不介绍一下吗?”

艾玛发誓她看到杰克低头笑了一下,在他对这小暧昧视若无睹的霎那,两个精于此道且满腹自傲的人的游戏已经开始,可其中一个是凌驾于情欲规则之上的存在。

他知道艾玛并不了解他,主动开口:“幸会,我是——”

“杰克。”

艾玛赶在他吐出某个假名之前,说出这个名字,盯着玛丽,一字一顿。

“他是杰克。”

杰克看过来,缓缓眯起眼。

可怜的妓女想象不到连环杀人案的真凶出现在自己面前,玛丽愣了一下,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这名字可太巧了。——我叫玛莉·凯莉,先生。”

艾玛拉住她的胳膊:“我们得回去了。”

“难道你想把朋友一个人丢在这儿?”玛丽说着向杰克抛去一个眼神,“去我那里歇歇吧!”

“我想杰克先生一定有事……”

“不巧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杰克“投桃报李”打断她的话,拿捏着轻缓而勾人的腔调,“如果伍兹小姐愿意收留我一两个小时,我会非常感激的。”

嘴角扬起的瞬间,他的恶趣味显露无疑。

 

 

[ 七 ]

 

雨仍在哗哗地下。

 

杰克为玛丽撑着伞,两人与艾玛并肩走在街上。

杰克没有说他的车正在来接他的路上。让我们理解两个贫穷的小姐吧,她们以为“西区的贵族老爷”落到这境地,也会无计可施。

“我还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玛丽的视线在他们之间走了个来回,过肩卷发随着扭头的动作甩出金色的流光。

“一个意外。”艾玛说着,步履匆匆。

“如果你能在小庭院里遇见那样茁壮而艳丽的红玫瑰,那你一定要结识它们的主人。”杰克微微低头,目光绕在她身上。

“哦……那你们关系真的很好!”玛丽夸张地感叹,“艾玛可不轻易让人进她的家。”

“玛丽姐姐,”艾玛不得不开口,“我想任何一个独居的人都不会轻易让别人进家。”

“你可不一样。”玛丽摆摆手,朝杰克看了一眼,说,“她觉得她家里一只蟑螂都是父亲那代传下来的,刚开始我打碎一个碗,都被她沉下脸轰出去过。”

“父亲……是说这个?”

杰克好奇地转头,手指探向她口袋里的胖玩偶,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模样的布制娃娃。艾玛下意识地绷紧神经,“嗖”一下把玩偶掏出来,捂在掌心里。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只有雨声不歇。

艾玛遥遥看到家门前的路灯,如蒙大赦,把玩偶揣进口袋,丢下一句“我家到了”,快步走过去。

小巧的手碰到屋门,一只精瘦有力的大手悄然覆上。

“伍兹小姐突然对我好冷淡。”

低哑的声音响在耳边,她感觉到男人的气息围拢过来,缠绕住她——他就在身后。距离暧昧,语似抱怨,颤抖的手被不容抗拒的力道紧压在门上,艾玛在这过分亲昵的气氛里听出蛰伏的野兽低吼。

“莫非我哪里有所冒犯?”

冰凉的雨水从他脸上划过一道弧线,滴落下来,陷入她的颈窝。

她这时才发现杰克带着淡淡的酒味,理智仍在他的掌握之中,更多的则不敢保证。

 

艾玛的右手松开雨伞,反手打到杰克脸上:“我是不太高兴。”

力道不重,堂堂雾都传说却真的懵了一下。

艾玛趁机把自己的左手挣脱开:“说我冷淡,杰克先生不觉自己对玛丽姐姐的关注太多了吗?”她推开屋门,回头扔了一个不爽的眼神,自己都怀疑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

“……”杰克扭头轻咳一声,话说半句,带上笑意,“吸引我注意的可一直都是你。”

 

凉意在屋外止步,遮风挡雨的小屋用温暖裹住归家的孩子。艾玛打开工具箱,开始拆卸旧锁,玛丽在屋檐下抖抖雨伞,说:“算了,我回去了。”

艾玛手一抖,螺丝钉落了一地——上帝啊,刚才那一幕她都看到了。

丁零当啷声让玛丽脚步一顿,她回头看艾玛一眼,迟疑片刻,凑近了,压低声音问:“要我留下吗?”

艾玛一边捡螺丝钉,一边用余光瞅瞅身后的杰克,小幅度地摇头。

“那你小心点。”玛丽小声说,“贵族老爷纡尊降贵来东区,和你结交,奇怪得很。这世道,可不止有变态盯上我们妓女,罗伯特那种男人也会遇害。”

“变态”本人就在她们两人身后,哼着小曲欣赏艾玛桌上的插花。

艾玛头皮都快炸开了,点头如捣蒜,推着玛丽赶快走,唯恐杰克听到。不料玛丽一脚踏出去,杰克慢悠悠地开口:“如果不是有需要,我也不想常来这种肮脏的地方,血溅到地上都会让街道更加干净——当然,伍兹小姐的家除外。”

玛丽的另一条腿就没能迈出去。

“是啊,你的庄园想必比我们家漂亮多了!”她推开艾玛,横眉倒竖,冷笑连连,“你们有最高贵的小姐,最优雅的绅士,我们东区也有最风骚的妓女,最浪荡的赌徒。吃祖宗遗产、从来不干活的家伙,可不比东区下水道里的虫子光荣!”

杰克挑挑眉,轻描淡写道:“我以为从事您这种职业的人大多出于懒惰。”

“玛丽姐姐,你不是说要回去吗?”艾玛大声打断他们的争吵,挡在她和杰克之间,贴近她小声说,“求你了,快走吧!”

玛丽张嘴还想回击,艾玛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双唇无声地开合。她愣了一下,顿时沉默。

 

谢天谢地,玛丽终于离开。艾玛长舒一口气,努力忽略身边的人,把注意力集中在工具上。

换锁对她来说小菜一碟,无事打扰,只需两分钟。这双少女的手既不细嫩也不白皙,带着体力活留下的薄茧,然而指尖在笨重的金属壳和零碎的螺丝钉之间跃动,像在黑白琴键上纵情欢舞。

最后她“咔”一声扣上工具箱,弹出曲终的余音。杰克单手抵着下巴,叹了口气:“没想到伍兹小姐这么熟练。”

艾玛听出一丝没等到求助的遗憾,装作误解:“你想说小姐不适合做这种事?我才不是富家小姐呢。”她埋头检查门锁,弄出“喀拉”“喀拉”的机械声响。

“拜托,别受那位女士的影响。”她看不到,但能感觉到杰克盯着她的背影,目光停留之久,令人无法忽略,“我想说,一旦开始做这些事,你的眼神就变了,很专注,很用心,很……”

“迷人。”

他的指腹擦过嘴唇,一个单词落地生根,长出满室绿叶繁花。

 

艾玛握紧门把,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他的声音是魔咒,他的微笑是蛊惑,他的双眼是深海,他的存在是脱离神明掌控的传说。

他让她控制不了事态发展,也控制不了心跳。

 

 

 [ 八 ] 

 

“给我的吗?”杰克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红玫瑰。

园丁姑娘视线躲闪,甚至身子面向门外,手却笔直地伸着,把这支花递过来。

玫瑰一天前离开土壤,依靠玻璃瓶中的清水续命,眼下依然娇艳欲滴,鲜红夺目。披着生机盎然的衣,藏着命不久矣的骨,杰克爱死了这种凄惨的美丽。

“反正花期要过了,既然你喜欢……”艾玛低头解释着,看得出有些窘迫。

“我会好好爱惜的。”

杰克把玫瑰接过去,动作轻柔地放在鼻尖细嗅,眼中涌动着虚实难辨的情绪。他见过许多淑女与贵妇,见过许多妓女与丫头,却一个眼神就让人觉得你是唯一。

头顶上的乌云席卷过来,遮天蔽日,怀表的指针走到六点,天色已经如同深夜。

杰克向前迈出一步,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转过来。这距离太近,近到未经人事的姑娘也能听到丘比特的嬉笑,黑暗中的两人模糊成对方在记忆中描摹过的轮廓。

艾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躲避着四目相对,双手抵住他的胸口,软绵绵的力气却形不成阻碍。他越来越近,她自暴自弃般闭上双眼,睫毛颤动不止,如同被打湿双翼的蝴蝶。

终于,吻落到她的唇上。

门外雨势骤强,暴雨像密密麻麻的刀子刺到街道上,切碎急促的脚步声。

 

“对不起,杰克先生。”

 

艾玛留下空前温柔的话语,然后猛地敞开大门,跑出去。天边惊雷炸响,寒风与急雨一同闯进屋里。持枪的警察从四面包围过来,为首的奈布将艾玛挡在身后,端枪直指杰克。

“放下武器!”

唇上的温度飞速消散,雨滴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右边的警察一步迈进屋子。杰克甩出尖刀,向外冲出去,一刀割破警察的脖颈,喉咙里涌出痛苦的嚎叫。下一刻枪声如雷,他栽到门上,血流如注。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艾玛·伍兹……艾玛·伍兹!”

风在呼啸,他的嘶吼响彻云霄。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为他这副模样惊骇。艾玛一步步退开,将父亲留下的玩偶紧紧抱在胸前。

雨水打湿头发,模糊视线,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流泪。

但是她看着,睁大眼睛看着杰克的身影被人群淹没。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不能再出现更多死者了,至少不能是玛丽姐姐。

——如果神明不能制裁你,那就让人类自己举起刀枪,葬送魔鬼。

 

她听到了枪声,但紧接着,一个警察的胳膊被苍白的手握住,掰折,枪脱手掉落,又一个警察倒飞出去,摔倒在地。

奈布再次打中杰克一枪,他的肩膀喷涌出大量的血,手中刀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

“扑通”

“扑通”

更多人倒下了,有警察开始后退。

他还站在那里,脚下血水浓稠,步伐踉踉跄跄,素来挺拔的身体佝偻着,左手捂在胸前。可他还站着,像一个不死不灭的传说。

恶魔咧开嘴角,嘲笑世人狂妄。

艾玛瞪大眼睛,背抵到墙上,雨幕中那身影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缓慢而坚定。她不由得颤抖。

“快走!”

奈布冲到她身前,用枪身挡住刺来的刀。那力道之大,仿佛刺裂了金属。

她看到杰克左胸口的一抹红色,差点愣在当场。但是他眼中的恨意太深太浓,她最终还是扭头,扎进街道另一头的无边黑暗里。

路上暴雨不歇,她喘着粗气,拼命迈动脚步。嘴里牙关紧咬,充斥苦涩的咸味。

刚才看到的仿佛是一幕幻觉。

 

他在瓢泼大雨和枪弹之中,护住了那支红玫瑰。

 

 

[ 九 ]

 

面额一百的纸币散在桌上,足足八百英镑。

房东在桌旁来回踱步,喋喋不休:“买这又旧又小的房子太不划算啦,您有这么多钱,不如买后面那个……”

“我就要这个。”艾玛把干枯泛黄的插花丢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打断她,“再说,那房子不是得了梅毒的夏普小姐死在里面,两个多月还没人愿意住吗?”

房东的声音戛然而止。

 

十分钟后,房东怀里藏着五张大钞,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摸出小屋。艾玛把房产证明放进衣箱底部的隐蔽隔间,长呼一口气。

这屋子带着太多记忆。五岁撞到桌角,嚎啕大哭,是父亲提着锉刀气势汹汹地磨平棱角,如今她依照记忆做出那笨拙却细致的磨痕。六岁盯着别人家的蓟花目不转睛,第二天庭院里多出几株深紫蓟花,是母亲埋下深深的根,如今她在同样的位置种下同样的蓟花,抚摸母亲曾抚摸过的泥土。

八岁她站在孤儿院门外,身无分文,一无所有。直到十六岁才回到这里,直到二十二岁才重新拥有,让一切恢复原本的模样。

终于。

终于。

可她如愿以偿,却笑不出来。屋子是原本的模样,却空荡荡,买下它也没有改变什么。桌上轻如鸿毛的几张钞票随风摇摆,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笃笃敲门声响起,艾玛连忙揉揉眼睛,扯开嘴角,打开门。

入眼是一支盛放的白玫瑰。

“有个先生给我钱,让我每天给您送花。”卖花女孩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像窥见一对男女的甜蜜小心思,“可惜第一天下雨,后面几天您都不在。”

艾玛还来不及拒绝这支白玫瑰,对方就又塞过来五支,她手里一下子有了一捧玫瑰。重重叠叠的花瓣涌到眼前,鲜嫩娇艳,纯白无暇。

那雨天,所谓的“有事”,莫非是找到一个东区的卖花女——

“等等!”

艾玛见她要跑,连忙出声喊。卖花女以为她要兴师问罪,撒开双腿,小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又速度飞快。艾玛甩上门追过去,连声呼喊,在十字路口撞上卖报的小男孩。

报纸散落开来,纷纷扬扬飞了漫天。

卖花女不知踪影,艾玛慌慌张张地帮小男孩收拾,翻到《泰晤士报》的标题,忍不住多看两眼,还是没有刊载关于开膛手的消息,她连他是生是死都毫不知情。

倒是大前天,另一起命案占据日报不小的版面:泰晤士河里捞出一具泡胀的浮尸,经查证,是单身汉布朗·罗伯特。艾玛与他有“两面之缘”,他被自己身上的血吓出尖叫的凌晨,和他醉醺醺闯入室内的夜晚。

艾玛撞见过警察在玛丽的门口盘问,吓得她去菲尔德太太那里避风头,警察却对她视若无睹——杰克没有让任何人怀疑到她身上。

小男孩一屁股摔到地上,眼里浮起一层水光,抬头与艾玛面对面,却又吓了一跳,扁扁嘴,把眼泪忍回去,小心翼翼地问她。

“姐姐,你很疼吗……?”

“没有——”

艾玛的声音哑得厉害,才两个字便说不下去。磨破的膝盖渗出血,手掌还粘着两粒尖锐石子,满地白色报纸堆得像一层厚雪,淹没了那捧玫瑰。

她捂住嘴,在大街上哽咽出声。

 

“咔”一声门锁打开,奈布猛地推开玛丽的屋门:“你邻居去哪儿了?!”

玛丽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攥紧衣袖:“我……我不知道……”

奈布直接转身跑出去,玛丽听到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巨响,像拳头捶在墙上的声音,她不由得追出去:“等一下!怎么了?!”

“开膛手逃走了!”奈布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狂奔。

留下的一名警察走过来:“你是报案人,我们会保护你。”

“……”

“凯莉小姐?”

玛丽缩进屋里,撕扯自己的头发,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

 

街上,捧着一沓报纸的小男孩,被奈布喘着粗气伸手拦下。他呆呆地仰起头,转身的时候一脚踩上零落在地的白玫瑰,把花瓣碾得粉碎。

“戴草帽的姐姐?有个先生把她抱走了。”

她本来在哭,咬着嘴唇哭得狼狈不堪。那位先生走过来,掏出手帕,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她就闭上眼睛,软软地倒向他。像睡着似的,安安静静,不再伤心。

他把她抱进怀里,亲吻着舔舐着她的脖颈,消失在阳光灿烂、人潮涌动的街道。

 

 

[ 十 ]

 

哗啦哗啦,铁链束在光裸的脚腕上。

艾玛皱着眉头睁开眼,还来不及回忆自己怎么在街上昏迷过去,就看到一把手术刀的刀刃正对自己,距离右眼不足一英寸。

那刀,被握在一只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手中。再往上,是一双映着惨淡灯光的眼,令人想到潜伏在夜里的狼。

“啊……请原谅,剂量估测出了点失误,你想再来一针还是就这样呢?”

那人说着低下头,侵入灯光照亮的范围,脸上半明半暗,轮廓隐没在黑暗中,却足以看清是谁。

艾玛一下揪紧床单。

“你——”

“我应该在监狱?”

杰克顿时笑了,手术刀在金属盘上敲出一声清脆的“叮”。

“萨贝达先生空有一身能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巡佐。眼红抢功的同僚,把柄受制的上司,蒙在鼓里的市民,还有我的‘老朋友’……他身边有太多人可以利用了。我亲爱的艾玛,你实在不该指望他。”

艾玛眼睁睁看着明亮的手术刀在眼前晃动,蜷缩起身子,一点点向后退,后背汗湿一片,然而手脚绵软无力。

这里不是病房,而是一间拉紧窗帘的起居室,身下不是手术台,而是柔软宽大的床铺,重重叠叠的暗红窗幔侵占视野,脚腕的铁链哗啦作响。她宁可自己被解剖的环境更加专业正式一些,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显出开膛手比平时更加不正常。

“杰克先生,我不是——”

“你是为了那吝啬的赏金?还是……那下贱的妓女?”他的语气一瞬间爆开怒火,声音捅过来,碾磨她紧绷的神经,然而他紧接着又微笑起来,一手搭上旁边的留声机,“别怕,艾玛,听点安神的曲子吧。”

“咔”,开关被按下。

“不、不……饶了我……啊——啊!啊!!”女人的惨叫声响彻室内,依稀是玛丽的声音。

艾玛愣愣地听着留声机里的声音。

昨天夜里,那金发女子在自己家里被绑在床上,挣扎,哀求,咒骂,活着感受自己的肚皮被划开,亲眼看到自己的肠子被扯出,被那人抓在手里,像握着一团破布条。怎么会有幸福的失血而死,在那之前就被挖出了眼睛,割去了舌头。她动不了手脚,开不了口,不可能逃走,不可能解脱,魔鬼要她的灵魂日日夜夜在恐惧中发狂,连死神也救不得。

最后她歪着头倒在床上,眼眶空洞,眼皮却合不上,被切开的脖颈仅有薄薄一层皮相连。留声机的开关被再次按下,在最后一刻,它捕捉到遥远的头颅落地声。

 

“或者我的小艾玛需要布娃娃?”

杰克的语气温柔得令人汗毛倒立,他拿起床头的布娃娃的一瞬间,艾玛一下子清醒过来,心脏猛地揪紧,声音发颤。

“别……求你……”

那是还在憨笑的父亲的模样,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的宝物,唯一一件真正属于过去的东西。他竟然把刀贴在它的脖子上,贴在“父亲”的脖子上。

“你杀了我吧,杰克先生……别动它,杀了我……”

艾玛双唇颤抖,嗫嚅着哀求。她向他爬过去,拼命伸长手臂,浑然不觉脚腕被铁链勒出深深的红印,只看得到指尖离布娃娃仅在分毫之间。就在她即将碰到的霎那,杰克把刀向下一划。

“别动它!”

艾玛凄厉的喊声刚起,布娃娃“刺啦”一声裂开,破旧的棉絮散落到地毯上,又被踩了一脚。杰克不管她一下下疯狂地拉扯铁链,用火柴点燃手中的破布,焰火在空中翻腾而起,迅速把父亲的笑脸吞噬殆尽。

木柱“咔”一声断裂,铁链的另一头飞出去。

艾玛把他扑到地上,举起拳头,狠狠打下去。

 

杰克结结实实吃了这一拳,手术刀叮叮当当飞到角落。他当即变了脸色,一把甩开她,扼住她的脖子。

身上的男人太强壮,精悍的身躯暴出起伏的肌肉线条,艾玛拼上全副力气也扒不开他的手,艰难喘息,濒死挣扎,双腿毫无章法地踹向他。膝盖顶到他腰上的伤,他倒抽口气,松了力道。艾玛这才知道他远不如表面那么游刃有余,咬牙一脚踹开他,终于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一边咳一边爬起来。

杰克撞到墙壁,立刻踩住她脚腕上的铁链,却不见她跑向身后的门,而见她再度向自己扑过来。

疯了,真是疯了。她不想逃跑,想和他决一死战。

拳脚交错,一片混乱,脑海里只有打到他一个念头。艾玛被他按到墙上的时候,仍然死死瞪着他,手脚发烫,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爆炸。

杰克肩上腰上的枪伤开裂,染红大片衣衫,他制住了她,却如同惨败,贴在她耳边,难以置信地哑声问:“你为那种东西……为一个破娃娃跟我为敌?!”

 

 

[ 十一 ]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哐哐砸门。

艾玛闻声骤然抬腿,用鞋尖刺杰克的腰伤,身子向右边一倒,脱出钳制,复又被他擒住手腕。窗户被谁打碎,哗啦一声裂成碎片,外面砸门愈发急促。艾玛时而被压住手脚,时而挥出拳头,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她摔出窗户,一只手挂住残缺的窗框,摇摇欲坠。一块碎片随着她飞出来,从十多米高的空中掉下去,再无声息。

杰克站在里面,缓缓抬起右手,搭上她挂着窗框的手。呼吸尚未平复,冰凉的触感又激得人一颤。艾玛与他四目相望,默默无言。

“……你为一个破娃娃跟我为敌?”

杰克似乎还是不明白,执着于要一个不同的理由。那手把她攥得那么紧,几乎要让她把冷血动物似的体温暖热了。

“用出卖我的赏金买下那房子,有什么意义?”

“你当然不懂!”回答他的是艾玛的瞪视,“我会守着它等我父母回来的!”

杰克愣了一下,慢慢地咧开嘴角,那同情的眼神让艾玛血气上涌。

“你怎么会‘等’呢?如果你不是自欺欺人,怎么会‘等’而不是‘找’呢?”

一字一句砸下来,艾玛挂着窗框的手渐渐发抖,快要支撑不住。杰克抬起手的霎那,大门被外面的人撞开。她看着他的眼睛,想,他终于要杀死自己了。

可是他没有。

杰克转身跑远,顷刻间只留一抹衣摆残影和左侧小门的吱呀声响。大门外的警察蜂拥而入,艾玛被七手八脚地拉进来,推出门外。

“萨贝达先生,现在怎么办?!”

“外面被封锁了,他跑不出别墅!”

“可是,这里的人不能强行查……”

“萨内达先生,开膛手又失踪了!”

……

周围的交谈声混成嗡嗡噪音,艾玛听到熟悉的称呼,一下子抓住身边警员的衣袖,抬起头:“他——这是哪儿?”

这是一栋庞大的别墅。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二楼的走廊,在扶手边向下俯瞰,大厅的景象尽收眼底。

点缀蕾丝的裙摆飘飘扬扬,数十对男女脚踩节拍纵情欢舞,华尔兹曲的音符轻快跳动,一串串笑声相应。在她被困的房间之下,正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那边的男士身有爵位,这边的小姐家财万贯,听那乐曲正到高潮,谁竟想喝止在场众人,盘查审问?

哦对,这里并非仅有权贵。化妆舞会纵然有趣,却已不再新奇,举办者想出一条取乐的妙计,邀平民参与。于是公爵唯一的继承人因为不善言辞而被冷落在角落,不学无术的小记者靠如簧巧舌与服饰最华贵的淑女踏入舞池,却不知她身边裙摆脏污的顽皮小姐才是梦中情人。

摇摆,旋转,人影交错。

低头,闭目,假面重重。

谁都辨不清那礼服与面具之下,是何许人也。或许某位绅士的燕尾服与白皙皮肤裹着一颗开膛手的心脏,或许大名鼎鼎的开膛手先生取下面具便被交口赞颂。

 

“女士们,先生们,请安静一下!”奈布扯着嗓子大喊,试图盖过下面的喧闹声,“我们怀疑开膛手杰克藏在这里!”

人群一时安静,继而又起喧哗,质疑的声音铺天盖地。

“他不是已经销声匿迹了?”

“你们指挥官前天还告诉我开膛手不会再犯案了。”

艾玛甩开旁边的警察,向来路跑去,不顾身后的叫喊。接着一阵咚咚脚步声,她把留声机搬到走廊中央。

“你们听,这就是他新的罪行!“

唱片开始旋转,录音从头播放。不料,最先出现的是另一段对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找上你吧?”

杰克把留声机放到桌子上,打开录音开关,看向被捆住手脚的玛丽。她身上布满块块血迹和淤青,在刀锋下颤抖,声音嘶哑:“不、不是我……是艾玛让我报警的……”

杰克啧了一声,明显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

“当时我把那个男人——是叫罗伯特吗——丢到泰晤士河里,直到第七天,他的死讯才登上报纸。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第二天,你就知道他遇害了?”

他突兀地笑了一声,让玛丽汗如雨下。手腕翻转,尖刀划破空气,发出嗖嗖的声响。

恐惧在沉默中发酵,杰克没等到回答,便一步步逼近了她。刀接触到她的腹部时,她终于忍不住出声:“别……别!我说!我看到了!”

“你见到我杀他了?”

她又慌忙摇头:“没……我没看清……绝对一句话都没给警察说!”

“那你偷看什么呢?还不告诉警察?”

杰克说着压下刀刃,轻巧地划开皮肤。这发生得太快,玛丽直到痛觉袭来才意识到,结结巴巴地开口,把事情一股脑地倒出来,用舌头祈求一线生机:“罗伯特见过艾玛,求我好多次,让我再把艾玛叫到他那儿去,上次喝醉找我的时候又说……”

“然后呢?”杰克表情平静,手上动作渐渐停下。

“我告诉他艾玛一个人住,就在隔壁。”

玛丽抓到一线生机,忙不迭地坦白。杰克点点头,抚着她新鲜的伤口,低声说:“我没想杀你。”

玛丽几乎喜极而泣。随即,这伤口被活生生扯开,地狱阎罗下了审判,眼前的男人一瞬间泄露怒火。

“可你竟然敢害她。”

 

 

 [ 十二 ]

 

留声机放到最后,只剩女人的哀嚎回荡。大厅陷入死寂,随即恐惧被引爆,尖叫、奔跑和推搡汇成一副混乱图景。从二楼向下俯视,只见密密麻麻的蚁群涌向各个出口。白手套被无数只鞋踏过,礼帽歪歪斜斜,衣裙“呲”一声撕裂。到头来,谁也不能比谁体面地面对死亡。

侧门附近炸开更加震耳欲聋的叫声,奈布打了个激灵,听出其中的呼喊:

“是他!”

“别、别过来!”

“开膛手!”

“把门守好!其他人跟我过去!”奈布把艾玛推到一个警员身边,飞速跑下楼。

一时间,无论求生、追捕还是潜逃,所有人都分外忙碌。只有艾玛仍站在原地,心上坠了千斤巨石,连带手脚也沉重起来。

所信任的暗中捅刀,第二天满脸担忧;所提防的满怀爱怜,只给她看冰冷刀锋。上帝执笔绘这五彩斑斓的人世,把他们放上舞台。一朝揭开假面,过去的悲恸、仇恨与所谓正义都失去意义,天使未临,恶魔不存,徒有芸芸众生。

惊呼尖叫此起彼伏,大批警察奔上楼,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陌生警察推着艾玛离开这地方,然而她迈开脚步后,忽然扭头,紧跟追捕的脚步跑上楼,把那名警察甩在身后。

“你干什么?!回来!”

四楼,警察端枪包围房间,奈布一脚踹开门,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所有角落。不料房间里空无一人。

有人忍不住骂了一声,他们匆匆远去,留几人检查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但一无所获。

艾玛等所有警察离开,悄悄地走进来。这是她最初醒来的房间,翻倒的小桌和掉落的手术刀还无人整理,大门侧对窗户,左边是床铺,右边有一扇隐蔽的小门,上次杰克就是从这条路逃走的。

她让杰克的伤口撕裂了,门对面的墙上有一道新鲜血迹,位置比手扶墙的高度更低,应该是渗血的腰部蹭到墙。这种逃亡路线,并非走小门,如果不是摸索暗道,就是……

她把头探出窗口,看到想象中的那张面孔。

不到十分钟,位置逆转,角色互换。恶名昭著的开膛手,如今竟然吊在窗外躲藏,脚底悬空十几米,坠地非死即残。艾玛万万没想过自己能把他逼到这地步。

“……杰克先生。”

“嗯?”

寒风携着伦敦呛人的烟雾刮进来,浓浓夜色模糊视野,艾玛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晰,只听到这一声回应,语气平静得不可思议。

“你帮了我太多,”她说,“可你是个罪人。”

“那么,就痛快点动手吧。”

杰克说得波澜不惊,隐隐约约的,仿佛在笑。艾玛咬着牙把手搭上去,凑近了看,他的额头破了道伤口,汩汩鲜血途经眼角,顺着脸侧下滑,滴落,像泪水似的。

他说:“你以为我是疯子,就感觉不到疼吗?”

 

艾玛忽地有些颤抖。

她不能,她不能……

她收紧了手,死死握住杰克的手腕,把他拉上来。

 

“快走吧。”

艾玛退后一步,这才发现自己踩到了玩偶的残缺布片。杰克心里一惊,而她抬头说:“裁布!”

把床单和被罩撕开,结成梯子,从窗外通到地面。艾玛拉着杰克跑出庄园,明月照耀无人的街巷,风在耳边呼啸,吹远舞会会场的喧嚣。

两个月前她撞见雾都杀手,夺路而逃,现在却陪他躲避追捕,路过凌晨的白教堂。

杰克瞥见眼熟的东区街道,问:“你想去哪里?”

“他们知道开膛手的真身了,”艾玛不自在地停顿片刻,说,“你肯定不能回自己家。”

说话间,他们已经看到艾玛的屋子,然而杰克拽住她,把她拉进后面的另一间屋子。

门“砰”一声关上,杰克收起钥匙。艾玛愣了好一会儿,想起这是夏普小姐的空屋。艾玛与她自幼相熟,知道她从前做过妓女,后来嫁给夏普先生,得了一段安稳日子,可惜发现身患梅毒,丈夫带着孩子离去,她一人死在这屋里。

杰克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坐下,因为扯到伤口而沉默着抿起唇。艾玛去自己屋里取来清水和酒精,回来看到他已经脱去上衣,各处血流不止,乃至皮肉开绽,惨状让人心惊肉跳。杰克瞥见她的表情,侧身挡住最严重的几处伤口。

艾玛一边帮他清洗额头的小伤,一边问:“你认识夏普小姐?”

“嗯,我以前是东区人。”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艾玛动作一顿,杰克这时候竟然还笑出来,仿佛被她的反应逗乐了:“我以为我的失礼之处那么多,早该引起怀疑了。就算身上多几件值钱的衣服,骨子里还是街头的野狗。”

 

 

[ 十三 ]

 

“血统纯正的贵族只会在嫌恶之余,一厢情愿地可怜人们为生计所迫。只有在这片土地长大的原住民,才懂得那些下作的勾当有多少不得已,多少好吃懒做。”

杰克将伤口草率处理了事,从大衣口袋里翻出一支卷烟,没管上面沾的血迹,就着深夜十点的沉寂擦燃火柴,点了火。黑暗稀罕这一点火红的光,退开了,不敢碰它,硬生生衬托成火炬般耀眼的东西。

“也许你是对的。”艾玛说,“但好吃懒做,贪财懦弱,总罪不至死。我很想知道,开膛手先生为什么对妓女有那么大恨意。”

她不知不觉多了些自信,有勇气去敲那坚硬的壳。不看在他们恩怨未了、孽缘未尽的份上,至少,这昂贵的衣服不过一张外皮,他却不曾在哪个人面前褪下,露出自己后背纵横交错的伤痕。

然而杰克低笑一声,说:“开膛手先生自己也不知道呀。”

 

烟雾升腾而起,盘旋在两人之间。艾玛垂下眼,目光徘徊在那些疤痕上,渐渐发现它们都是陈年旧伤,与最近的搏斗或刑罚无关。

她说:“让我碰一下你的旧伤吧,也许会好些。”

杰克没说话,艾玛便当他默许,沾了清水帮他擦洗。伤疤受到汗水的刺激可能发痒,被血污覆盖也不会舒服,擦拭干净会好受许多。

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自言自语般说:“夏普小姐是什么人呢?”

“你不了解她?”

“她总避着人,我离开这里再回来之后,和她一年说不上几句话。”艾玛说,“讲讲她吧。”

杰克闻言沉默了很久,空荡的屋子里只有烟雾袅袅,四散开去,抚摸老旧的木桌与发黑的墙壁,不曾碰落层层灰尘。

 

“她是个好姑娘,不该死得这么惨。”

他以这句话开头。

 

“我与她没有你想的那么熟悉,只是……记得她以前什么都不懂,就喜欢跟在大孩子身后跑,笑起来天真烂漫的,又容易胆怯,力气小得很,经常往人身后缩。”

那应该是很小的时候。艾玛想。

“你应该知道,生她的人是个妓女,让她当了雏妓。那些事我不清楚,她一开始总把我关到门外。我以为那妓女死了,她结了婚,日子就粗茶淡饭安安稳稳了,后来才知道,她死了。”

“……节哀。”艾玛轻声说。

“没事,”杰克说,“陌路人的故事罢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发现艾玛直勾勾地盯着他。她有话要说,她张开了嘴,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肾上腺素擅自爆发,心脏盲目鼓动,身体自动切换成临战状态。

可他们离得太近了,她早已潜进致命的范围,他的手来不及触及她脆弱的脖颈,她的手就能透过皮肤覆上他的心脏。她发声了,像从天而降的神谕,血淋淋地撕下他的皮。

“可是,我记得夏普小姐有个哥哥。

“我五岁那年,他被一辆马车接走。大人们说贵族老爷的孩子没了,只能捡回外面的私生子。”

 

很多年前,这屋子里充斥酒味和骂声,拥挤得一塌糊涂。邻居们都知道这家女主人的脑子有问题。孤身的妓女刚拉扯大一个小男孩,又生下一个无人认领的小女孩,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孩子们还会嘻嘻哈哈地朝窗户丢石头,大人们却唯恐避之不及,最吓人的不是那母亲,而是那小男孩。长到十二岁年纪,蹲在路边和野猫抢食,破烂衣服盖不住新鲜的伤,高挑骨架撑不起寥寥的肉。他抬头看人,是用双眼死死地盯,无端带着仇恨,那黑沉沉的漩涡仿佛养了一个非人的灵魂。

唯独母亲殴打妹妹的时候,他才会显得鲜活些——他拿起菜刀,怒吼着要杀了她,滴血的手把小女孩紧紧护在身后。

没有人知道小男孩想着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十二岁的自己没有和恶魔签订契约,脑子里满是幼稚想法,觉得全天下人无一不可恨。等他偷的钱攒够,就带着妹妹逃离这屋子,逃离这浓雾弥漫的城市。

实际上,他连邻居家的小女孩都搞不定。

“等一下!你踩到三叶草了!”

当他走在街上时,那女孩叫住他,这么说。这话相当理直气壮,他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回过神来看看脚边的草叶,忍不住抬眼瞪她。阴郁久了,皱皱眉头,便是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女孩偏偏无所觉,觉得他停下脚步是听了自己的话,眉目舒展,笑了开怀。

“这里面藏着一支四叶,我刚发现的!”她蹲下来,点点那支纤细的草茎,碧绿的眼眸流光溢彩,骄傲得不得了,“你想要吗?我送你!”

幸运的孩子,自己别无所求,转而关心花草的死活。

他没应声,垂下眼默默想着。

不料他真的受了那份“幸运”,穿着貂皮大衣的男人们来到门前,将他拽上金光闪闪的马车,向浓雾深处前进。他从窗户里探出头,看到妹妹追过来,她想呼喊却被母亲捂住嘴,拖进黑洞洞的屋里。巨大的车轮驶过街道,将那丛三叶草碾得粉碎。

 

此后十七年,他再也没能逃离。

 

 

 [ 十四 ]

 

“你记错了!”杰克猛地站起来。

“我没记错。”艾玛没有退避,反而伸出手,指尖触到他的脸,然后慢慢覆上,直到脉搏也在他唇边跳动。

“你也没有忘,是不是?”她说,“所以你在深夜……”

姑娘的掌心是温热的,热度致命。他像被炙烤的冰块般融化,倒下,栽到她颈间。锁骨上方的凹陷容得了一个下颚,肩膀细嫩的皮肉足以烙下一个吻。

他说:“我在深夜徘徊,因为无法安眠。”

 

他们无权享受安稳,脚步声和说话声开始侵入这片寂静,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他们都知道警察会来搜查她的家,也迟早会闯入旁边这间“空屋子”。

当开膛手被发现真身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走到末路。能做的只有逃亡,或者留在这城市,用临死反扑完成一场盛大的谢幕。他早已选好对象,却没能动手,犹豫间成了进退不得的困兽。

“你该走了。”

他的手放在她的后颈上,看起来简直像要掐死她,然而最终轻飘飘地落下,成了一次抚摸。

“我要带你一起走。”她说。

“哐”一声,艾玛的屋门被破开了,大批警察仍守在街上,有几人就在他们这边的窗户外面,沉默的背影伫立在夜里。杰克掐灭了烟,无声地摇头,按下她那摸索到大衣上的手。

警察开始靠近这间屋子,窗外的人缓缓转头。

杰克猛地跃出窗户,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残片四溅,月光照出满目晶莹光点。他滚落的时刻枪声响起,他起身的时刻已经被包围,警察叫喊着束手就擒,密密麻麻的声音吵得耳膜生疼。

有人还来不及拉开距离,杰克一把架起他的胳膊,将他挡在自己身前,捏住手枪疯狂射击。可怜人替他承受成片子弹,身体鲜血迸溅,连哀嚎都来不及喊出。短短三五秒,倒下的人不计其数。

伤口又开裂了,疼痛一波一波席卷而来,杰克已经近乎麻木。子弹耗尽就扔掉手枪,缠住警察,拳脚相加,其他人变得束手束脚。但仍有人敢开枪,枪声与怒骂混在一起,他连自己是否中弹都不清楚,只知道那带兜帽的巡佐没有击中自己人。因为几双手合力按住他,右手被别到背后,膝盖被狠踹。

枪管顶到脑门上,太阳穴一片冰凉,有人想给他戴上镣铐,抑或想就地击杀。他知道这些人对他既恐惧又愤恨,死到临头反而笑得猖狂。

突然间,火光冲天而起,他身后的屋子熊熊燃烧。

愣住不止警察,也包括杰克,他盯着那间屋子,连挣扎都忘记——那可是艾玛用赏金换来的“记忆”。反应过来的警察呼喊着救火,而一个人影在火中浮现,扔掉酒精瓶和火柴盒,一步步跑过来,背着漫天红焰,闯过浓浓烟雾,跑到他面前。

那是三叶草带他遇见的姑娘。

 

老旧的房屋安全措施寥寥,火势起得猛,顷刻蔓延到附近的两间空屋,接下来便是睡满居民的整条街。警察左支右绌,分在杰克身上的注意力顿时减少,他抬头撞倒钳制自己的人,劈手夺下那支枪。两只手握到一起,艾玛拉着他奔跑。

警察在身后追赶,杰克压下她的头躲避子弹,抬枪回击,且战且退。他无暇顾及艾玛要把他带去哪里,拖动双脚已是竭尽全力。

万幸艾玛找到一辆轻装马车,做过多年邻居,她甚至不需要刻意记车主的习惯。杰克刚刚给马套上缰绳,她便爬上去,慌张的甩绳动作惊了马,它撒腿狂奔起来。艾玛惊呼一声,摔了下去。

杰克一手扳着座位,一手抓住她,咬着牙把她拉上来。背后追赶的人越来越远,几乎消失在视野中,艾玛回头望去,仍平复不了心跳。

远处火焰不歇,直冲云霄,仿佛点燃了天,在夜幕的衬托下分外耀眼。

父亲的娃娃撕裂了,磨平棱角的木桌焚毁了,满园花草烧尽了,她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的父母,他的妹妹,还有“玛丽姐姐”……一切过往都随着三间屋子燃烧殆尽,他们应当举杯庆贺自由。

 

杰克摔倒在马车上,耗尽了力气,艾玛慌忙接住他,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

“对不起,我有点累了……”他低声呢喃着,像是梦呓。

“睡吧,杰克先生。”

她抚开他沾血的发丝,轻轻哼唱起温柔的童谣。夜深风凉,他将大衣盖在两人身上,一片干枯的红玫瑰花瓣掉出,飘落在伦敦的土地上。

马车已驶出雾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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